那是一片片麦垄，在碧蓝色的天幕下犹如青绿色的波浪；那是一座座远山，挑起浓重的云层，巍然屹立，仿若世界的尽头。她那时还是个孩子，总是光着脚和伙伴们在田间奔跑着歌唱，在土坡上拉着棉线放风筝，到奔流的河水中用手捧起清凉。烈日照耀着她们，她们躺在草地上看风筝像鱼一样在空中游动。太阳下山时，她们才去浇地的沟渠里冲掉脚上的泥巴。
那天，她一时兴起，想在梨花盛开的四月挑战最高的山峰。她和几个伙伴天不亮就开始爬山，她们在陡峭的山路上灵活得像几只跳动的山羊。早饭时间她们已经到了山顶。她把红领巾系在一根树枝上，高举着朝山下挥动。她从山顶极目远眺，在蜿蜒的河流，整齐的麦垄，绸带般的公路和瓦房聚集的村落中终于找到了奶奶家的院子。梨花树上的梨花在闪闪发亮。
她相信，奶奶此刻也正在院子里看山顶上的她。她还相信，奶奶和村里人就是这样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们从山脚一点点爬到山顶的。她觉得心旷神怡，觉得豁然开朗，某种积压在内心中好久的东西就这样被打开了，冲淡了。她有一种预感，属于一个孩子的忧伤不会太久，她很快就会快乐起来的。她还会一直拥有这种快乐，快乐地长大，快乐地度过一生。世界就在脚下，一切属于未来的灰暗和不快都在此刻昭然于阳光之下。她感到了一个就在眼前的无比广大的世界在敞开，正等待着一个小姑娘投入它的怀抱。
她迎着太阳在风中大喊：“我来啦——”
如今，一切只能在梦中了。
阿婆知道，往昔一去不复返。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不可能变回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往昔也同样不遂人愿，美好的盼望往往换来的都是失望。这才是事实真相。她在儿时那次喊山后度过了一个并不愉快的成长时期；四十八年前，身心疲惫的她来到南方时青春已过半；再后来，当她在这个书店平淡地度过这上万个日子后终于变成了一个对任何事都不抱有幻想的老太太时，儿时的美好瞬间恰恰从另一面印证了她完全相反的人生。这才是事实真相。一切都是时间给予的。没人能够抵抗。她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发现的这一点。时间让自己变老了，记忆却变清晰了。记忆并没有像她脱落的牙齿，松弛的皮肤或驼背的骨架一样被时间打倒了，反而顽强如池塘边的植物一样，在拼力生长。
过去的记忆，快乐的，不快的，凡是曾经印刻在你脑海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味道，都会在说不准什么时候蔓延到你的全身。潮水一样地冲过来，淹没脑顶。读书越多，她就越是敏感。她并不总是为此感到高兴。当每一次她因为想起一些小事伤心时，她都会羡慕那些不怎么读书的人，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比读书多的人快活些。就比如今天，书店要搬家了，如果她读书少一点儿，对书的感情浅一点儿是否也会伤心少一点儿？她其实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了，不止一次对司徒说过，她希望时间能留下来，不要向前，要回到过去，就停在那些书店最辉煌的日子里。
“人的意义在于创造未来。”这是司徒的回答。
